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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国往事——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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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师范学校
    日月如梭、斗转星移,开春三个月,关中的气候已日渐地变得炎热且湿润起来——这一点同两千年后没有特别的不同。太阳炙晒着檐外,屋内的工匠们汗流浃背,原先在市上博戏的阿三正在师傅跟前一边擦着汗一边削刻方块表面的阳文。

    年初时,找不到活计的他尚在酒肆里面靠着赌钱吊着一口气,但现在已经暂时收起了既算工作又算爱好的行当。得知他早年学过木工后,海国夫人马上安排他进了同桌楼姓牌友邸上的工坊,为他找了一份工作。和大木工不同,这项工作并不需要运用到长绳大锯,只是要求人眼力好——能盯着一颗小小的方块不动不静地刻上一整个白天。

    他和同行的匠人们已经在这扎下了半个月,刻成的写着万用字的小方块分类别居堆满了整面墙。从工坊里传出来的刀刃和木块交织的沙沙声常使不明就里的人以为这里不是一所印刷厂。

    手上正在被刻刀不停摩挲的是阿三这些天要刻的最后一块写着“s”的活字块。他自己最羡慕旁边刻空格的伙计——他只需要把木块削出来,然后放到箧中了事便可,昨天就完了今天的事业,同刻句号的坐着喝茶闲聊了。看着眼前这个弯弯绕绕、可讨可厌的“s”,他这几天来一边刻,一边脑海里浮现出许多“s”打头的词来——心、生、四、死、杀、双、三……在许多时候,他刻得无聊了,就将这些想到的s声母的词胡乱组合,组成许多乱七八糟,甚至于无厘头的句子来:三师杀四生,斯四生死所……

    等他从这些迷乱的幻想中脱身出来,伸手去磨光刻好的字母时,门外突然传来几人的脚步声。他连忙停下工,暂坐在旁边的矮凳上休息,等海国夫人过来讲话——他早已听出了这些脚步声属于原来把自己张罗进来的那几位牌友。

    另有一位新招进来的、也在识字班上受过学的小工不明就里,看到身边的人纷纷坐下来歇脚,自己又不敢坐,只是愣站在原地——按理说监工或主人过来,更应该弯着腰卖力才是。

    “你一会儿也会坐下来的。”身边的工人对他笑言。

    “为何?”

    “他们来第一件事就是叫我们坐下来,歇息歇息,然后再宣布事。”

    叽喳之间,楼昫已经领着乐正绫和洛天依抵达了屋内。

    “小随,你先坐下,先坐下。都忙活着呢。”天依第一时间记起那位站着的新工人的姓氏,呼他坐下。那小工才心安理得地坐到自己的休息位上。

    阿三看见乐正绫后头的两位搬工扛着一整只木箱,知道是要来活了。他们之所以准备这么大量的字块、新招那么多识字或不识字的工人,囤聚了许多纸张,恐怕就是要为印刷多种书籍使用的。

    “这些书稿,有二十二种。”乐正绫指着那木箱开始布置工作,“里面有十八种,我们画有图;仅有四种无图。刻插图的师傅需要忙起来了。”

    “一种书里有多少张?”一旁歇着喝水的负责刻画的匠人问道。

    “不定。最少的一种里只有十张;最多的一种里,最密集的两页一张。”乐正绫对他说,“这些插图要好好刻,可不能懈怠了。”

    “什么书呀,需要这么多图?”排版工人问。

    “医药、农林、渔猎、构屋、算数。”阿绫举出这五个大门类,“这五类,图画少了,真的是不行。所以各位师傅多在这上面上上心,刻准刻好来。”

    “知道了,夫人。”

    搬箱子的工人将木箱打开,乐正绫从里面检出各种书稿,向排字师傅展示内容。其中所有的稿件都经乐正绫用万用字重新手写过了一遍,上面排满了各种符号,空位处还有她和天依手绘的各种示意图。第一眼看到书上的内容,阿三不禁将嘴角勾起——接下来刻图的师傅和检字的师傅要干苦工了。

    总的来说,他对当前的工作时间还是比较满意的。工坊里并不是所有人在同一时间都要因为各自的事情而忙碌埋头,而是受工作流程的影响错时劳动。这给每个人都创造了休息期。不过他还不确定这种状态在工坊做大以后还会不会维持。

    转过另一边来,海国夫人们在部署了工坊今天的工作以后,同小楼走出工坊外。

    “这二十多种书我之前跑书商的时候都见到过,没有海国书么?”楼昫一边低着头看黄土地面躲避太阳光线,一边问自己的老什长。

    “我们还写不出海国书。”乐正绫将头摆起来,“现在哪儿有时间写海国书啊。现在各地农村都有兴社的,我们抽空写出来的也就是运营办贷所那边的详细章程。要涉及到农林、打渔这些大范围的常识,靠我们是不行的。”

    “确实来汉地的海国人还是太少了。”楼昫感慨,“这世上行路难。”

    天依心中暗想,其实她们还找到了另外两个海国人——就是龙牙哥和言和,奈何他们已成了游侠的头领,没法光明正大来到世人面前。本来他们做这项科普的工作,是刚好的。

    “可是这些书既然是汉地都有的,恐怕不如海国书那样有大用、那样直道真理吧?”楼昫有点犯难。

    “小楼,我们现在做的是一个‘智识整合’和‘智识普及’的工作。”乐正绫道,“汉地虽然已有许多这方面的书籍了,譬如有教灌溉的,有教解三角形的,当然不如海国丰富,可是光是这些前贤归纳的知识,时下天下有几人知道?是有三千人知道,还是三万人知道,还是三十万人知道?”

    楼昫挠了挠头:“我没办法估计,恐怕不出十万吧。”

    “即是了。”乐正绫遂将双手抬起来言道,“光是汉地有的这些农事的、建筑的知识,倘若千村万落,有一个人都知晓,就已经是很大的一项功业,能让田地增产许多、房屋牢靠不少的。”

    “我们海国有一句话,”洛天依做补充,“叫‘未来已来,只是不平均’。假设两个相同的年代,知识是差不多的,但一个是一些人知道的多,一些人知道的少;另一个是大部分人知道的多,少部分人知道的少,那后者比起前者来说就叫进步了。”

    天依一边说着,一边想到《齐民要术》。这本书反映了中国农业在中古早期的最高水平,奈何在明代还被视为是“训农裕国之术”,这至少反映了恐怕书中的一些内容到一千年后时还没有有效地普及开来。倘若农村地区在文字和阅读上的环境更优越一点,光是这本书的知识,就能更好地对农业发挥作用。

    “这个道理我通了。”

    “小楼是一点就通的。”乐正绫笑说,“这些书,我打算每样印出来,先在库里留一百份,供做一百个学生和教师的课本用。”

    “啊对,什正前几天刚说过,要开一个……什么‘师范学校’。”

    “倘若是现在这种传道受业的模式,我们开师范学校也没有意义。”乐正绫背起手,“因为现在的搞法,只需要一小部分人识字,去算税、算兵,去治理诉讼,一个人管一万个人就好了。几十年前,还在用黄老之术,说‘使民不知’嘛。”

    “是。”楼昫点头。

    “正是由于,我们要至少让十分之一的人——至少每个村里有几个人通书断字,有几个人教这些各方各面的智识,汉地才好去发展得像海国那样。那我们需要培养的人就多了,就需要专门开一所学校,去为加入我们的各个社做专门人才。”

    “这个学校放在哪里好?”

    “你邸上已经完全成了刻书的地方了,恐怕不太好办在你这里。”阿绫看了看周边的建筑,“到时候书声琅琅,工匠又做工,挤挤吵吵的,你要养个什么病,自己住自家都不得安宁。放在其他什士家里也不好。”

    “我们是想,师范学校应该在一个清净安静的地方,环境要好,有点树有点花,最好还让学生接近农村,又在城墙里,比较安全。”天依比划着手指,“这样我们的师范学校还能有‘实践’课,医科的可以去给村里人或者流民看病,工科的可以给人设计栋屋子。请的第一批先生的话,预计是从识了万用字的百工医师里面招聘。”

    楼昫进而担心地价:“听什副这样说,这霸陵城里相关的地方倒也不少,不过专门找一块地是不是贵了点?”

    “我前几天陪赵小姐候产,到阿绫轮看的时候我就去城里乱逛。那会我看到城东北有户院子,是前年刚在淮南王案中见杀的中官的遗孀。她家日子越过越紧了,人又年老珠黄,想要去改嫁,委身于一个新的官侯,又因为没人要,只能自己卖房贴钱嫁人。可很多人都说那是新死过人的凶宅,不愿出手。所以卖价也比寻常的宅第更低廉。”

    “原来如此,那校舍的所在确实解决了。”听了天依前几天调查的结果,楼昫才舒张不过几秒眉头,很快又将它们蹙起来,“那么多学生老师,就住凶宅里面?”

    “这片大地上,哪寸土壤不是凶宅呢?”天依摆手,“建在凶宅也没事。我们海国的学校,很多从前都是乱坟岗。学生青春活力,阳气重,是不怕的。”

    楼昫第一回听到这种理论,虽然觉得不靠谱,但倒也能解决问题。毕竟多付上万铢钱和风水不好,硬要选一样的话,他也会选择后者。且这两年的军阵生涯也让他见识到了,阳间可怕的时候,阴间的肃杀悲惨反倒还要逊让几分于彼。

    “这钱如何出?”他又问两位先生。

    “这个师范学校仍然属于办贷所围绕兴办协田社兴办的各项组织之一,所以我是想,还是归办贷所的支出,大家共同分担。虽然短期看,是少利了;可农村发展起来、办学校也熟练了以后,成本可以少了,利就长了。”

    楼昫将两位什长对此事做的指示逐条记录在脑中,并向她们保证,下次召开办贷所持有人的月会时就准备一个围绕这所学校的方案,请大家投票同意。

    “到时候我们俩算两票,从骠侯也默认算一票。”

    和小楼部署完工作,洛绫两人便离开他的府邸,继续回左内史府去陪伴赵筠。阿绫坐在车上,看着车窗外的街市,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自己从紧锣密鼓的各种业务中抽身出来。

    “日子过得真快,现在好像已经快十个月了。”天依抱着袖子说,“筠儿这几天感觉已经快要临盆。”

    “我这两天跟从骠侯一块到处走,请了全霸陵最好的产婆,还送了一封信给我哥,让他多准备些酒精来。”乐正绫心中有些忐忑,“虽然做了这么多工作,但我还是怕赵小姐出什么事。”

    天依将后背靠在车厢上:“你出去找产婆那会,莫子成请了一堆巫师来给小姐跳舞,还给她做法。不过我拦着没让小姐喝符水。”

    “他?”乐正绫听了莫公子做的事儿,轻轻干笑了一声,“我们都知道的。”

    在海国人和汉国人两重掌上明珠的生育大事目前,尽力而为的科学和无所不为的巫术正在并行着发挥它们的作用。越接近小姐生产的日子,两个人越是在回到左内史府后就陷入紧张的煎熬当中。在公元前,赵筠和腹中胎儿的命运究竟如何,是生是死,恐怕真是上帝的一颗骰子了。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