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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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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曲 尾声Ⅱ
    宫心第一时间发现了对面黑暗的货厢里,一个趴着举枪的身影,她冷静扣动了扳机,子弹喷着焰火射出,一束阳光晃进货厢,宫心心下一惊,知道自己犯了一个致命错误,那里趴着的其实是一个死人,是鸟山将他伪装成了狙击手的样子,而真正的鸟山在另一个角落,静静地叩动了必杀的扳机,一颗子弹也呼啸着从他的枪口喷射。

    鸟山居然用尸体骗过了宫心致命的一枪,那一瞬间,宫心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但每个念头的最后,都是自己死定了的事实。

    但是事情突发奇转,一颗子弹也在同时,横着穿过了鸟山的手掌,一篷血花飞散在半空,缓慢绽放。

    鸟山身体被子弹的冲击带歪,枪口也将子弹带歪,射在了另外一处地方。

    必死无疑的宫心,终于还是活了下来。

    两辆列车继续交错着驶去,直到最后一节货厢,宫心才看到开枪的的人居然是秦同。

    他双手平举,那一枪开得出奇稳定准确,他在两车交汇的最后一瞬间,终于克服了自己对枪的恐惧,开了至关重要的一枪。

    只是,两人没有时间了。

    他只来得及看着她,露出了仓促的笑容。

    她也看着他,屏住泪水,努力露出笑容。

    这一面,再相见不知何时,他们彼此都想要把笑容留给对方。

    列车无情地冒着烟雾,决绝地驶向远方。

    两个人就此远去,各奔东西。

    秦同翻越重重车厢,要来到鸟山面前,取下鸟山的命。

    他有太多的理由,太多的仇恨要杀掉鸟山。

    鸟山也没坐着等死,而是迎着秦同爬过去,他的右手血流如注,无法用力,费了好大劲才爬到下一节车厢,那里有几个黑色的铁桶,鸟山从怀里抽出一柄左轮手枪,这把枪本来是上级发给他用来自杀殉国时候用的,但鸟山绝对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

    随着鲜血不断流出,鸟山的力气在不断流失,枪拿在手里有些不稳,他还是竭力朝着越来越近的秦同开枪。

    秦同眉头不皱,任凭子弹从身边呼啸而过,一路不闪不避,径直朝他走来。

    鸟山仅剩几发子弹了,忽然放弃了射击秦同,朝着车厢里的几个铁桶胡乱射了几枪,打尽了最后一颗子弹。

    与此同时,秦同也走进车厢,举枪对着鸟山。

    “鸟山,你可以去死了。”

    鸟山扔了手里的枪,举起手,露出癫狂的笑容:“你没来之前,我已经把这些油桶打烂了,你我脚下全是石油,你只要开枪,咱们俩全都要死。”

    秦同低头一看,果然到处都是石油。

    但是秦同并没有考虑多长时间,就又重新举起了枪:“比起生死,规矩最大。”

    鸟山这个疯惯的人在最后一刻,都不敢相信秦同真得开了枪,大声喊道:“你疯啦?”

    回答他的是秦同冷静的枪声。

    【叁】

    宫心一直从车厢里伸出半个身子,用力看向越来越远的秦同,在即将消失在天地尽头的时候,那列火车突然急剧摇晃,然后发出了冲天火光和巨大的爆炸声。

    宫心绝望地瘫坐在地上,眼前一片昏暗,她用琴盒顶住的车厢门,也被几个举着枪的伪警撞开,吵骂着将她团团围住。

    一个长官模样的伪警扒开众人,脱下自己的大衣,给宫心披上,宫心迷迷糊糊间,看到一张霸气凌人的面庞,她叫了一声“大哥”,便彻底晕了过去。

    太阳升起又落下,火车呜呜地往前开着,几天几夜的时间,这辆列车穿过了中国大半个国境。

    宫心一直没有醒来,她睡了很久很久,浑身上下像是背负了一生的疲惫。

    不知道多少时日过去了,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暖暖的火炕上,墙上挂着猎人的弓箭和猎物的皮毛,挂着鲜红的辣椒串和金黄的玉米串,是东北雪林中常见的猎人小屋。

    唯一与这屋子不相称的,是最显眼处挂着的那张华丽古琴。

    宫心当然不会知道,这张琴就是有名的宋徽宗《听琴图》里画过的那张松石间意琴,由末代皇帝溥仪收藏,又被秦同的师父亲手修斫过。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她艰难起身,一口气喝光了床头放着的大碗清水,下床推开了门,扑面的寒冷袭来,门外像是另一个世界,漫山遍野都是厚厚的积雪。

    宫心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雪,心里不禁想起了一些往事。

    民国二十六年,她等来了上海的一场雪,却没等到一个人。

    白色的雪地中间,一个身穿黑棉袄的老迈身影正在劈柴。

    宫心扶着门框,看着那个熟悉的老人,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眶都有些湿润了。她才轻轻唤道:“爹爹!”

    那个老人听到动静转过头来,脸颊冻得通红,正是名满天下的宫先生。

    “你醒了?”

    “这里是哪里?”

    “东北,长白山。你大哥的地方。”

    宫心问了一句大不敬的话:“你为什么没死?”

    “我那个时候要活着的话,我已经死了,除非是我死了,我才能活着,这个事,你二哥比你懂。”

    原来当时宫先生被日本人要挟,要么出任日本人的傀儡政府市长,要么被日本人或者民国政府暗杀掉,正苦于没有对策的宫先生,被宫心赶回来通风报信,说那天的剪彩仪式上会有人行刺,宫先生决定将计就计,和宫城上演了这么一出戏:宫城用的是空包弹,根本就没有弹头,弹壳是故意留给坂本看的,用来打消他的疑虑,宫先生现场流出的血是宫城从道具组那里拿来的假血包,开枪后第一时间冲过来按在了他的胸口。金徵儿化妆成护士再进行第二次暗杀时,宫先生将秘密告诉多年的好友安德森医生,伪装成已经死亡的假象,骗过了金徵儿。

    “所以二哥一直是你的人?”

    “不光你二哥,还有你大哥,甚至包括你,你们具体是什么身份我不用知道,我只知道我们一家人要利用各种身份,借助各方政治力量,使宫家能熬过眼前的黑夜,等战争胜利了,我们不用去管是谁的江山,只要宫家还是宫家,这样为父就心满意足了。”

    “所以你们就合起伙来骗我?”

    “谁都没想骗你,你本来就是局外人,可是谁能想到,最后你比我们陷得都深。”

    “国家兴亡,谁能做局外人?”

    宫先生显然没想过自己的女儿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由地满怀欣慰,笑道:“你长大了。”

    宫心忽然想起什么,摸了摸口袋,问道:“我那盘胶卷呢?”

    “你说的是藏在胶卷里的情报吧?情报早被你二哥送去延安了。至于你那一盘,真得只是胶卷。”

    “不可能,上车的时候,他一再……”说到这里,宫心忽然明白了,秦同当时把这盘胶卷说地如此重要,就是为了让宫心能够有信念离开。

    “我这一盘,你看过了?”

    “当然看过了。”宫先生说得理直气壮,忽尔又有些迷惑:“只是里面的东西太乱了,看不懂。你要想看,床下有个投影机,是你大哥怕我待在深山里无聊,特意拿了几盘上海风光给我看来解闷的,你可以拿去看看。”

    宫心连忙回屋,找出投影机,发现那是老式的手摇投影机,宫心装好之后,将胶卷放入机器,斑驳的白墙上一开始都是线条,过了好一会儿,画面开始出现,一对外国男女正在深情相视,然后忽然抱在一起,深情地吻了起来;然后画面跳接到另外一对上海男女,低头深吻,越来越多的接吻画面出现,每一个吻都深情,忧伤,又满怀热忱的爱意。

    宫心边看边笑,这些全都是当初两人为了过审查,剪辑下的碎片胶卷,都被秦同一点点粘结起来,代替他自己,说出了他永远说不出口的深情。

    画面放完了,是一段长长的黑幕,就在宫心以为要结束,伸手去关机器的时候,她隐约听到黑暗的画面里传来遥远而清晰的敲击声。

    哒——哒哒——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

    宫心沉默着听完,笑容里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