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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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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果实
    牧首府的饮食很清淡, 而且十分不规律,因为它的主人姜既望常常忘记吃饭——饭食也好,睡眠也罢,她早就已经是可以远离这些凡人还必要的活动的真仙了。

    但是, 一旦姜既望记起来的时候, 她总还是必定会嘱咐厨子做一些饭食, 好使府里有些生机和烟火气;

    尽管做好饭之后她自己并不怎么吃, 而只是静静地在桌前闭目坐一会,再使人将食物端出去送给其他人。

    虽然不必进食,但做饭总还是能带来一些热腾腾的气息, 让府里不那么孤寂, 也让王侯贵人们不至于飘飘荡荡地飞到云端上,而离民众太遥远。

    这是她妻子教给她的话。

    她的妻子, 一个讲话柔声细语的温婉女人, 在外面时非常尊敬她, 好维护她作为王的威严;但一回到府中, 情形就反过来了,姜既望完全顺着她。

    其实她们相识本也是很普通的故事,没有什么荡气回肠之处, 一切都很平常:在姜既望及笄时,她的母皇为她举办庆礼的同时也给她选好了妻子,一个家世、人品、相貌都很合适的姑娘。

    “既望, 你来看——”

    年少的姜既望心中有些茫然,但人皇已经将她领到了地方。

    那里站着一个同样不安的少女。

    姜既望呆了呆, 转瞬之间,便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她从小在红山书院跟着九轮圣人孟颜深学习,红山书院可以说是整个歧大都、乃至整个中州里风气最为自由开放的一个地方, 学生们甚至敢于当众议论批评当世最有权势的人物——人皇陛下和长生世家的家主。

    那么自然,在这里长起来的姜既望心中也藏着许多自由叛逆的种子,塑造了她的思想和性情。

    她看上去,仍然和其他深沉圆滑的皇室子弟没有什么不同,但她心里知道,她又与他们是那么不同。

    完全不同。

    姜既望对自己说。

    她极渴盼着能够自己做主,但她又知道自己绝做不了任何主:人皇说什么,她就只能照做——她不仅仅是一位母亲的女儿,而更多的是一位君主的臣子。

    何况她的母皇是一位雄韬大略的皇帝,而一位雄韬大略的皇帝往往也有着独断专行的性情,从不能容忍他人违背半分自己的意志。

    “以后,她就会是你的王妃。”

    母皇很平静地这样说,向她介绍未来的妻子时的语气与谈论一个物件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姜既望看了一眼那紧张中含着羞涩的少女,跪伏下去,“儿谢恩。”

    除此之外,她还能怎么办呢?也只是谢恩,谢人皇恩罢了。

    跟姜既望预料得一样,她的成婚非常快,而且场面很大,来的客人也多极了。

    皇室宗亲自不必说,红山书院算是她半个家园,孟夫子特地带着她所有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来为她增添喜气。

    难得的是白泽圣地也亲派了使者贺喜,天衍宗的新任宗主云清池,一个近年来如大星一般夺目耀眼的绝世天才,被世人称作“冷情冷性第一,寒心冰胆无二”的年轻女人,也来赴了宴,以此表达天衍宗对姜周皇室的尊敬。

    甚至于长生世家中地位最为尊崇的谢家,那位总是称病不出的盲眼家主,也带着那个凶名赫赫的妖刀刀灵前来出席。

    虽然她只是来打了个照面便离开,但也代表了谢家的态度。

    但姜既望心里清楚,他们之所以来,并不是为了她,只是因为她是当今人皇的长女。

    人皇陛下的寿数已经很大了……近百年来,人皇的修为一直不能进步,并且似乎将要到陨落的地步。

    姜既望将这件事看得很清楚,但她心里却很宁静,半点也不在意,并不跟她的兄弟姐妹一般,显出难耐躁动的模样。

    她已经决心不去搅入皇位继承的纷争之中,而暗自计划去遥远的西荒当一个将军或者牧首——早在红山书院的书籍当中,她便已十分为那些记载描述而心驰神往:

    像那风土人情各不相同的星罗十六部,流淌不息的天恩河,埋着神祇遗骨的太古战场,铁兽脊背般起伏千里的万兽山脉,昆仑神山上居住的金发神族,还有那神族的弃兽,美丽骄傲的碧尾狮……

    这一切的传说,一切的景象,都使她年少的、渴望自由的心感到一阵激动的战栗。

    最重要的是,西荒人朴实而又善良,是一群纯粹热心、赤忱单纯的好人,那里没有中州式的阴谋诡计,更没有什么暗流漩涡、明枪冷箭,她极盼望能在他们之中得到真正的休憩与安宁。

    但是现在,她不能轻易脱身,姜既望攥了攥衣袖,又慢慢地松开。

    因为她有了妻子,她不再能一走了之了。

    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妻子,她想。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有记清楚——只记得里面有一个桃字。

    夫子爽朗地笑着来跟她碰了一杯酒,姜既望连忙弓下身,将自己的酒杯放在老人的杯沿下首——这不仅仅是出于遵守礼仪,更是因为孟夫子是一位真正的宽厚长者,他的学问品行没有一个不让她佩服。

    她看待他,就像看待自己的爷爷一般亲近。

    “既望,”老人微笑着拍了拍学生的肩,眼里融着亲切和蔼的光,“今天过去,你就成婚了!是大人了!你可开心?”

    ……谈不上开心,也谈不上不开心,姜既望这样想着,不动声色地含着笑点了点头——作为皇室的子弟,她天然地有将自己的情绪遮掩得天衣无缝的本领,这是无师自通的。

    “是么?”

    夫子看了看她,仍旧温和,不置可否,但姜既望却轻轻地低下了头——

    她不愿意正大光明地在自己的老师面前说谎,而且夫子的锐利眼光,并不一定就能被她蒙骗住。

    “其实,这也不见得不是好事……”

    过了一会,老人才这样沉思着低声说。

    “有的时候,出自好意,反而办的事情很坏;最坏的心,反而能结出来最好的果来。”

    九轮圣人站起身,将秀美精致的酒杯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了一圈。

    他将酒杯重又斟满,递到姜既望手中,点头微笑,“让这株桃枝到底结出颗什么果子,就全看你的选择了,既望。你是聪明的孩子,也很重情……这在姜周的皇室子弟里,是很少见的。”

    姜既望沉默半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既望明白。”

    然而回到屋室中,迎着那少女期冀羞涩的目光,她到底还是不能做到——不能若无其事地轻易做一个称职的妻子。

    这算怎么回事呢?她姜既望,并不是对随便一个人都会动心动情的。

    “睡吧,今天真是辛苦你了。”她握了握少女的手。

    少女当然不敢违抗。

    论年纪,她们其实相当;但论家世,论修为,论学识,自然都是姜既望更好些,这些东西有时会组成一道无形的障碍,让这看似温柔、其实不可接近的皇女离她仿佛更加远了。

    但她毕竟是她明媒正娶的枕边人呀……

    听着姜既望的呼吸声,少女不声不响地掉下几滴泪,又咬着嘴唇使自己一丝动静也不发出来。她不愿意吵到劳累了一天的姜既望。

    在看姜既望第一眼时,她便觉得动心。那温雅美丽的皇女只是朝她一笑而已,便让她在人皇面前的紧张消弭了大半。

    在黑夜里,姜既望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她虽然尚且年少,但修为已经很好,能将身旁少女极力忍耐的啜泣声听得一清二楚。

    “别哭了,好不好?”她转过身,轻轻地拉住少女的手,笨拙地安慰。

    “我只是……有些不习惯而已。”

    姜既望将少女被眼泪打湿的发丝替她别到耳后,委婉地说:“何况我们的年纪,也不是太大。”

    少女一下子便不哭了。她觉得姜既望的声音简直像什么叫她起死回生的灵药。

    “那您什么时候才能习惯?”

    她大着胆子,朝皇女靠近了一些,感到有一面鼓在自己的胸膛里不住地敲。

    “我也不知道。”

    “哦……”

    少女的声音低落下去。

    真奇怪,她的情绪总是表露得特别明显,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姜既望不自觉地笑了笑,柔声接着说:“让我们慢慢地试一试,好么?”

    “嗯!”欢快喜悦的声音。

    接下来仍旧是很平常,日子安安静静地一天一天过,与她成婚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姜既望一直觉得自己是很平常的一个人,她不喜欢大起大落,也不喜欢激烈跌宕的生活,而愿意远远地躲避开一切纷扰争端,避世而去;

    但这不能,她首先还是大周的皇女,对中州的土地和百姓,她负着沉甸甸的责任。

    人皇终于陨落,歧都震荡!

    但姜既望已经很早便离开了歧大都,去往了最危险的地方镇守,这时节离开都城相当于自动放弃皇位,所以她并未受到太大影响,她的妻子崔桃理所当然地也陪着她。

    隆冬将至,镇守之地下雪了。是很大片的雪,一片落下来能盖满整个手掌。

    姜既望很喜欢下雪,她特意摆了琴出来,给妻子先捧一杯热热的果酒暖身子,这才开始弹琴 。

    曲已经奏完,但琴声仍旧在大雪中经久不息地飘荡着,连天上的飞鸟也不由得驻足聆听。姜既望的琴弹得很好,在歧大都闻名。

    “既望,你弹得真好听!”过了很久崔桃才回过神来,笑着夸奖她。

    她摆弄着一支萧走过来,“常常听说琴箫合奏很是相配,我心里想了好久,我能不能为你吹箫合奏呢?你说我能不能?”

    她现在早就不叫她“您”了,但姜既望反而觉得她直呼自己的姓名比那些尊称更加好听,更能顺她的心意。

    她含笑看了崔桃一眼,才接过萧,“我想是当然能的。”

    “那你教我好不好?”

    “好。”

    教了好一会儿崔桃也不太会,她几乎有些懊丧了,这时皇女忽然轻轻地拿过了那支让她费心劳神的萧管。

    姜既望吻住了她。

    她一点一点地拥紧她,几乎是将她扣在自己怀里,许久才放开。

    点了点怀中女人被吻得红艳艳的唇,姜既望眉目柔软地一笑,低声说:“这里落了雪在上面。”

    啊……这真是——

    太过镇定的调情。

    崔桃红着耳朵追过来,将滚烫的气息融化在她唇齿间,“那你就再暖暖我……”

    在雪中吻了又吻,崔桃几乎有些迷糊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坠进了一个世上最美丽、最甜蜜的梦里,抓着皇女的衣服,她近乎胆怯地问:“您现在是习惯与我做妻子了吗?”

    “不是。”

    崔桃的脸白了白,但紧接着,皇女的下一句话便将她救出了一切恐慌与不安。

    姜既望握紧她的手,“我不是因为习惯才做你的妻子,而是因为喜欢才做你的妻子。”

    她姜既望,并不是对随便一个人都会动心动情的。

    歧大都争夺皇位的事端愈演愈烈,竟至招来了外贼——东夷的观未来过去现在佛是时正在如日中天。

    佛陀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他发下宏愿,要将佛法传播至五州一切地方,强行打破了上古神祇设立在中州和东夷之间的屏障,宣布从此中州人口中只能诵唱佛经。

    昆仑神族闻之大怒,她们是天下最骄傲的种族,向来认为只有自己最出众、最完美、最高贵,绝不能容忍有人如此挑战本族的尊严。

    于是摇光大帝姬宴雪乃出,她的破军剑漫不经心地一挥,佛陀的金身罗汉们便陨落大半;再一挥,佛陀吐血败退,从此再也不敢西渡半步。

    这就是神族!不可抵抗的神圣种族之首!

    那道睥睨众生的傲慢金发身影深深地留刻每个中州人的心中,历经千百年,仍然被无数人传唱不休,人们都说,摇光大帝是当世最接近神祇的存在。

    姬宴雪在回昆仑山之前顺便统一了五州的语言和文字,因此,这场历时百年的大战被命名为“正音之战”。

    由于正音之战是自上古年间的夺运之战后最惨烈、规模最宏大的一场战争,于是人们也将它叫做“二次神战”——虽然世间早已没有真神。

    便是在正音之战中,一批年轻人飞速地成长起来,成为了后来中州的中流砥柱,姜既望便是其中之一。

    她杀敌无数,用一把渊止剑立下了赫赫战功,证仙人果,封渊止王,带兵回到残破不堪的歧大都,立了自己仅剩的侄女为人皇,推行仁政与民休息,将自己的青春与热血毫不吝惜地浇灌给中州的一切,使因动荡和战乱而民生凋敝的中州在数百年后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繁荣昌盛。

    等到年幼的孩童逐渐成长为合格的帝王,她自觉应该适时地淡去,前往自己年少时为之魂牵梦萦的西荒去看看,但人皇总留她不走;而她的妻子崔桃,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需要她的陪伴。

    崔桃的修为不如她,因此她比她要先走一步。

    “王上……”

    崔桃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她的面容仍旧像她年轻时那样娇美温婉,珍贵的宝药留住了她的容貌,但她确实快要死了。

    “我在这里。”姜既望轻声说。

    她已经见过了太多太多生灵的死,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已是坚冷得像块陨铁了,但此刻面对着爱妻温柔含笑的脸,她发觉并不是这样。

    “我死之后,您要经常吃几顿饭,要不然,生活会很无趣……”

    崔桃絮絮叨叨地交待着,姜既望很有耐心地认认真真听,间或点一点头。

    在姜既望封王之后,崔桃反而又开始称她“您”了;在外,是为了维护她王的威严,在内,则是一些爱侣间的玩笑和调侃。崔桃已经不是当年初见时那个青涩的少女了,她成了温婉大方的渊止王妃。

    “……您再为我弹一曲琴吧,好吗?”崔桃央求似的说,“就弹您第一次为我弹的那首,下大雪的那次,好不好?”

    姜既望依言而行。她从来不会拒绝妻子的任何请求。

    在与千年前一模一样的琴声里,崔桃微笑着死去了。她好像又看到了那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皇女的肩上。

    姜既望按着琴弦,一动也不动。

    她想,夫子,这结出来的果子果然是很甜美的。

    为这甜美,她甘心受它枯萎带来的一切苦痛。

    “牧首大人!”

    少女和大黑鸟蹦蹦跳跳地一起跑进来,拉住她的手摇晃,“您别吃这个了——饭都凉了!钱城主家里烤羊肉来着,咱们一起去吃吧!”

    姜既望站起身,摸摸谢挚的头,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