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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红淡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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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栗清圆始终记得那天她下楼时, 在杭家堂屋正厅的主桌边见到的冯镜衡。

    一身商务最笼统的黑白,唯一添色的是他领带上金色镌刻玫瑰花纹的领带夹。

    那一桌上,居主位的他年纪最轻。酒杯半空, 拾筷子的频率甚至还赶不上他右手上夹着的烟往唇上送得勤。

    杭父时不时催冯镜衡动筷子,席上杭天的舅舅几杯酒下肚,更是“高谈阔论”起来。冯镜衡轻轻咬抿一口烟,鼻息里的雾还没散开, 他便附和着杭舅的话,有着冯先生的捧哏,杭家郎舅二人的联动更是紧锣密鼓。冯先生再痛快地陪饮了半杯,席间才正式在酒过三巡后到达了中式宴席喧闹需要的境界:酒酣人畅。

    栗清圆下楼来的时候,手上拿着冯镜衡的外套。她并没有要他时时刻刻关注还是留心着她, 也没有要和他说话。然而, 他搁下酒杯,搛一块最不咸不淡的冷盘素菜果腹时,偏偏从一屋子乱哄哄的人声里精准地瞥到了她。

    他微微偏头来看,隔着些距离, 像是问她吃好了?

    栗清圆指指外面,告诉他,她和祝希悦出去转转。

    冯镜衡好像没懂,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径直冲她招手, 示意她过去。

    栗清圆犹豫了几秒, 主桌上的人坚持,她这才走过去,没等她说话,冯镜衡把手边每客一份的生日蛋糕递给她:今日的寿辰蛋糕是主家定制的,老式的白脱奶油, 盒子里裱两朵最复古的红花绿叶的玫瑰。

    栗清圆的那份已经在楼上吃完了,她冲他睁大眼睛,心想,你当我小孩子啊。小时候她跟父母去吃席,栗朝安便是这样把点心或者喜糖留着给圆圆的。

    她没伸手接,坐在那,扭头的人却笑吟吟地执意,执意要把他的这份给到她,还口口声声,“我吃不下,这是寿星佬分的喜气,不能浪费。”

    栗清圆没他厚脸皮,她生怕她不接,他再从位置上站起来,硬塞给她,那才是当着人家这一屋子人面和她发酒疯呢。

    她接过来,甚至还听到某人嘱咐的声音,“路不熟,别跑远了。”

    栗清圆没说话,冯镜衡却笑了笑,随即,他扭头过去,继续他席上的应对乃至应酬。

    那一刻,栗清圆觉得离他真正的心情很近:擅长的东西,未必他是真正喜欢的。

    等栗清圆和祝希悦在杭家自建楼后面的一片旧址公园里逛上了一圈,再回杭家的时候,宴席正式作散。

    她们不回来,冯镜衡就要去找她们了。

    杭家父母亲自出来送冯镜衡,后者晚辈姿态地要他们回去,还一屋子宾客要顾呢。说话人见到栗清圆回头,很是寻常地抬高一只手臂,示意她过来。等她略微走近了,伸手揽住她,说笑着冲杭母歉仄,“她本意是不好意思来的,我一再保证来,这才点头的。今天难为您关照圆圆了。”

    杭母怪镜衡这话客套,“乡下地方,栗小姐肯来才是赏光呢。也好在没喊你母亲过来,这里乱糟糟的,要吵得她头疼的。”

    杭母再殷勤道:“今天算是你们小两口作冯家的代表了。”

    冯镜衡一身酒气,听这话并没有反驳。

    热闹散尽,揽人的人这才催一句,“跟杭妈说再会吧。”示意栗清圆。

    栗清圆被冯镜衡这话闹得红了脸,这个人,总要衬得别人笨笨的,他才甘心。她冲杭家父母与杭天正式告辞,杭母特地准备了两份伴手礼,说一份给冯太太,一份给栗小姐母亲的。

    栗清圆一直到上了车,后座上挨着冯镜衡坐着,她还想着祝希悦要怎么回去。

    冯镜衡笑她操心得还挺多。别人家的孩子,要她少操心。

    “你的二助好像喜欢一助呢。”栗清圆八卦着告诉他。

    喝酒上头的人来归归她耳边的发,最后,指腹来揉她薄薄的耳垂玩。她说的话,他好像一点不新鲜,反过来告诉她,“二助能做到今天原本就是杭天保下来的。”

    栗清圆听着面上讶然,任由他捏着她的耳垂也不管,因为吃瓜更重要,“杭天也喜欢祝希悦啊?”

    冯镜衡笑她这个样子真是孩子气,“你从哪得出的结论?”

    “你说的啊,祝希悦的工作是杭天保下来的。”

    “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冯镜衡客观口吻,“职场审美不一定非得转化成私人感情。再说了,一份上升期的工作,与办公室暧昧从而不得不的调岗,你觉得你会选哪个?”

    栗清圆听着顿时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好好劝劝祝希悦,别犯傻。实事求是,杭天是她一程的贵人,但是不适合她。”

    栗清圆当真佩服他,“这才是你叫你二助过来的真正目的?”

    “陪你,也正因为她是真心喜欢你,我才愿意叫你劝劝她。”冯镜衡看着栗清圆同她闹情绪,觉得有点不该,“怎么了呢,怎么又为了外人跟我凶,嗯?”

    栗清圆觉得她没有,“你在偏帮着杭天。”

    冯镜衡笑,纯粹听她这样酸酸的口吻有意思, “我当真偏帮着他,就不会想着借你的口透风给二助拎清楚什么。他俩真闹得那么不能对接,你觉得换谁更容易?”

    栗清圆清楚归清楚,但是心里总归不是滋味。她自然更共情女性。因为心知肚明,冯镜衡无条件倾向他的心腹。

    他的话也在佐证他,“她就是为你说话,我才愿意点拨她一下。”这一刻的冯镜衡是彻头彻尾的商人及用人思维。

    栗清圆心上只彷徨了片刻,即刻有了决断。没错了,工作进阶任何时候都比朦胧无脑的爱慕来得重要多了。况且还是单相思,冯镜衡这个正主老板都这么说了,祝希悦是因为帮她说话,才额外得了一次上帝开麦视角。栗清圆便要当真还报一次,要祝希悦明白,“男人只会是女人成功路上的绊脚石。”

    冯镜衡的酒劲有点凶,他听她这话,当真又气又笑,全然不顾前面代驾的司机,只揽着这样决绝的女人,喃喃在她耳畔问她,“我也是吗?”

    “不,你不是。”栗清圆的话没说齐全,她的下文是,“冯先生怎么能只是个绊脚石呢,你是山,愚公都休想移得动的山。”

    寻常人听这样的调侃,肯定要跳脚了,冯镜衡不怒反笑,他低头挨她脸庞再近一些,近到全身的酒气都浸润着栗清圆,“移不动最好。我就爱这样堵你一辈子。”

    说着,栗清圆一直拿在手里的那盒白脱奶油蛋糕差点被他压坏了。

    席间,他口口声声保证的,寿星公的喜气,不能浪费。

    冯镜衡不解,栗清圆便亲自揭开上头的透明盒子,要他尝一口。

    “干嘛?”

    “长命百岁。”

    某人闻言,笑得不行,“你还迷信这个呢?”

    “老实说,我已经很多年没进过寺庙了。更不亲自拜神明了,因为我父母离婚那年,我明明有跟佛祖许愿过,求他保佑他们都好好的。结果,小舅意外走了。今天是你亲口说的,寿星公的喜气,不能浪费。冯镜衡,你说到便要做到……”

    后面的话,栗清圆没有讲完,只见眼前人低头去,两三口便把那一人食的蛋糕吃完了。

    “好了,我和你一齐,长命百岁。”

    “……”

    “放心。”

    他们回庄园别墅的路上,栗清圆挨着身边人,最后摇摇晃晃睡着了。

    昨晚太累,早上起得太早,中午又吃得太饱……她跟冯镜衡念叨了许多,还偷偷把杭家摆在席上的喜宴食单给收藏了起来,说回去研究研究。

    冯镜衡揽着她,问她研究这个做什么,你也要摆喜酒啊?

    瞌睡起来的人,最后眼皮沉沉阖上,“是中式喜宴的美食名目翻译呀,想到哪里去了……”

    栗清圆也不知道在这样阴天无风的午觉里迷蒙了多久,她睁眼的时候,车子早已泊停了下来。

    在舍费尔与他们别墅中间的园林庭院里,这里连廊外有一株茂密参天的粉玉兰树,只可惜不在春天里。车里的冷气没停,冯镜衡右手边降着半截车窗。

    感受到她的动静了,右手持手机在办公的人,轻悄一声,“醒了?”

    他的左手始终揽住她,整个肩膀也借给她作倚靠。

    “我睡了多久?”

    “算上司机走的半个小时,快两个钟了。”

    栗清圆直直腰背,半边脸颊上还有他衣衫的枕痕,“你该喊我的呀。”

    “不想动。”他的手机页面停在微信联络上,栗清圆没想偷看,下巴朝过来,便看到了上面的名字,唐受钺。

    她对挂名册这些一向有敏捷的速记力。更何况,这个名字还蛮别致的。

    最新联络对话上,冯镜衡回复了句,届时上海转机时,面谈。

    他手机再锁屏的时候,栗清圆言明,“看到了。”

    听见他笑了声,“看到什么了?”

    “看到你又要出差了。”

    有人笑得更盛了,他低头来,栗清圆别开脸去,径直要下车。他扽着她的手,执意从他这端一齐下来,他再去熄火落锁。

    从后备箱取出把直柄伞,然后来牵她的手,说答应她的,出去走走。

    外面暂时的阴天,然而这暴风雨的天,说变就变的。

    “放心,有我在。”

    “……”

    “栗清圆,别怕我出差好么,无论我走多久,一定第一时间回来找你报到。”

    这天下午,睡醒的栗清圆与冯镜衡一路出庄园,从笔直的省道弯到蜿蜒的乡间里去。

    路过一片荷花池,鲜红早已褪去,剩一塘的绿,荷叶连连,池面上满是那旺盛的铜钱草。

    风起云涌,泼墨的天色犹如悬河,叶片沙沙,水面上的植被甚至纹丝不动。仿佛绿色是天与地一齐湮灭前,最后一抹永恒。

    栗清圆终究没去得成她在地图上看到的那个乡镇。

    离他们所在的地方,还有七八公里。

    天边轰隆隆地滚着雷。她着急比害怕多。

    拖着某人的袖子喊口号似的,一会儿一个回去吧。

    冯镜衡站在四面八方涌来的风里,抽烟。那烟一时间肆虐地破散开来,都没来得及吞吐,便无影无踪了。

    栗清圆看到的冯镜衡,像引发迫在眉睫一场暴雨的元凶,今年盛夏结束前,最后一号台风的命名就该是他,J.H.FENG.

    有人慢条斯理抽完一支烟,风里陡然有雨点往下落了,冯镜衡撑开伞,来替她遮挡。

    雨声砸得愈来愈密,撑伞的他丝毫不急着归家,也对这末世般的风雨丝毫畏惧没有,疯癫的人只会觉得没有这过千般的云雨,她还未必肯挨他这么近。

    “出差回来,和你说点事。”

    雨声盖住了他的话。

    栗清圆躲在黑伞下,仰头看他一眼,无声地问,什么?

    冯镜衡笑了笑,他刻意扬高了声,在她耳边,“回去后,一直到明天天黑,我们才准出门。”

    这一次,冯镜衡再没跳票。

    两个人各自湿漉了半个肩头,一路走回去,走到内院里头,栗清圆干脆脱了鞋子,赤脚走在鹅卵石上。

    她顽劣地踢起一簇水花到冯镜衡裤腿上,说该死,她活到这么大,才明白了小孩子为什么都爱跳雨坑,是真的很有意思。小猪佩奇诚不欺我。

    冯镜衡进了门,才把她踢水花的仇追缴了回来。他替她脱掉身上的潮衣服,擦干净头发到脚,再把她贴身的内裤团成一团,揣进他西服口袋里了。

    栗清圆骂了句什么。

    冯镜衡嗯一声,说他留着饭后擦嘴,或者折成一块方巾,时时刻刻别在他的方巾口袋上。

    栗清圆又羞又恼,叫他还给她。

    擅自占取的人,毫无偷盗的忏悔,甚至举证不能归还的理由:又潮又湿,没个好太阳,根本晒不干。

    栗清圆双手撑在墙壁上,被身后的人再抱高些腰,冯镜衡安排着待会儿彼此的工作,她洗澡去睡会儿,晚餐他来做。

    “……你根本……不会。”

    “乖乖,你教我,我一定认真学,好不好?”

    那濡湿的缝隙,像在杭家那会儿,她喝过的甜汤,端着来喂他,蜜津津的唇上甚至还泛着水光。

    栗清圆这会儿还有心肠想别人,“我找机会跟……祝希悦聊,你,不准为了杭天,调她走。”

    冯镜衡来尝她四片唇里的甜言与密语,“嗯,这么中意人家。”

    栗清圆毫不掩饰地点头,她咬了他一下,箍得冯镜衡半边身子又酥又麻,再听怀里的人斩钉截铁道:“我喜欢祝希悦,我要她替我监督你。”

    “以什么身份?”

    “你管我!”

    身后的人一时骤烈的热情,冲笼而出。也仿佛要把任性骄矜的人钉死在这片墙上。

    没几下栗清圆便站不住了,她捞住横在她胸前的手臂,当她的浮木。

    冯镜衡干脆拨她掉转过来,一边低头看着他们在那接吻一般,一边替她回答刚才的问题,“以未来的老板娘身份,好不好?”

    外面暴雨如注。栗清圆觉得里面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们抵在的这一处,地板上一片水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再在那濡湿里故意踟蹰,栗清圆哪里还顾得上他说了什么,只含含糊糊地点头,说,好。

    栗清圆每每这个时刻的肯定或者应答,都是屈服的。然而,她越屈服,始作俑者越面目全非,甚至是狰狞的,狰狞的占有且吸髓。箍着她,狠心抛弄得那几下,看到的栗清圆有点失神,灵魂出窍了,他忙来安抚,口里不停地喊她,圆圆……

    他也求着她喊他。

    栗清圆坚持地闭紧嘴巴,有几声从牙关里头溢出来,听得人骨头都空了。

    她生怕掉下去,一直夹在他腰上。

    冯镜衡不依不饶,她便也捧着他脸,不肯他乱动,问他问题,“席上那会儿,为什么要把蛋糕给我?”

    “要你过来。要你只属于我。”

    栗清圆呸他,又开始乱发癫了。

    “千真万确。和你的‘长命百岁’一样真。”

    一颗心瘫软成模糊一片。

    冯镜衡抱她一时跌坐在床尾凳上,栗清圆在潮水终究倒灌过她呼吸之际,在心里是承认了的,那一刻,那人声鼎沸的交际窝里,冯镜衡是有几分卓尔不群的,他把蛋糕留着给她的样子,是真的有几分……Daddy的。

    晚上,栗清圆教冯镜衡做中式炸猪排的时候,发现少买了淀粉。

    主动研学的人便撑伞亲自去管行政厨房那头借,等他借到回来的时候,栗清圆那头已经在煎三文鱼了。

    有人很不满意,径直过来关了火,说好的,今晚全程她场外指导,他来站锅!

    “你这样中途插一手,到底算我作弊还是你舞弊呢?”

    栗清圆懒得理她,“随便吧。我等你做出来,我要饿死了。”

    冯镜衡拿零食给她吃,要她到边上看着,别沾手。

    这个天蝎座的二世祖,不仅有点神经病,还有点强迫症,他出门前正准备磕鸡蛋打鸡蛋液的,栗清圆这会儿工夫给他已经打好了,他不答应,表示凡事事必躬亲才有机会切身复盘。

    于是,从冰箱里又拿出两只鸡蛋,上来一个磕得有模有样,结果分壳的途中,连壳带液地全蹦蹬仓到地上去了。

    栗清圆眼前一黑,抓紧一包薯片,认真当晚饭吃起来。且心上考察期的Daddy荣誉称号,她觉得可以当没事发生,撤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