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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嘟——”
伴着木鱼声的是满殿的诵经之声。
有自己的, 也有其他人的。
夹杂在这样的诵经声里,陈琇恍惚间想起了自己在大觉寺醒来的那一刻。
佛家都讲这世间的因果报应。
修来世身,前尘往事聚散如烟。
可陈琇她放不过自己,修不了福报。
陈琇从前熬了二十余年, 也不过只等来了自己的报应。
重新得来的这一世, 没能让陈琇心怀慈悲。
这世上所有人都有求不得。
求得太多, 只怕神明都不敢沾染, 只作未闻。
所以这报应,陈琇选择自己讨来,这报应是她的, 也是别人的。
下地狱便下地狱吧, 这人间本就是‘恶鬼’横行。
*
“.......及诸苦事,一劫之间, 说尽不得......”
跪在蒲团上一身素衣的楚才人神色平静的闭目诵着经文。
不管是后宅还是后宫中, 所有的女眷似乎都很喜欢拜佛。
从前楚文玉不拜。
她不喜欢青灯古佛的清冷, 只喜欢花团锦簇过得热闹。
不过这世上的事风水轮流转快的像个笑话。
前日她还富贵加身, 高高在上的俯视别人,随心所欲的决定旁人是喜是悲。
一夕之间,就轮到她跪在地上仰着头看向旁人。
等待着对方轻描淡写的主宰她的悲喜。
楚家没有能给她站出来遮风挡雨的, 反倒是从前多仰仗她的名义在外作威作福。
她一朝被贬,以往对她极尽捧和的家人对她喝骂不止。
喝骂她的失宠,喝骂她的不争气, 喝骂她连累家人。
无人在意她往后会在宫中过怎样的日子。
自始至终,这世上, 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当失去所有的她跪在佛像前的那一刻,楚文玉好像有些理解她们了。
但求神拜佛解不得她的痛苦。
心头炙烤的业火也难除。
更何况,这后宫的许多人还会伸手加一把火。
烈火焚身, 解脱不得,不如归去。
.......
约莫跪经了一个时辰,这次格外声势浩大诵经祈福之事就逐渐到了尾声。
皇后娘娘起身上了一炷香,随后当着众人的面为祈求太皇太后早日康复虔诚发愿,说的在场众人脸色动容。
等皇后娘娘神色哀痛的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水,所有人叩首后就可以离开了。
宫人们都候在殿外。
这会儿双穗她们忍不住朝着走出来的宫妃们看去。
今日跪经一跪就是一个时辰。
这是为太皇太后祈福,没人顾忌陈琇是不是有身孕。
若是她敢借着自己身子不舒服扰乱祈福之事,冲撞了太皇太后的‘福气’——
不说太皇太后万一有什么意外,或是病情恶化陈琇会有什么下场。
光是一个不孝的名声就能压死她和肚子里这个孩子。
焦心等待的几人看着太子和大皇子一同走了出来。
也不知这次又是为着什么,才走出殿门一两步,这两位皇子竟然又不管不顾的站在原地起了争执。
太子和大皇子的热闹没有宫妃敢看,一个个都神色匆匆的尽快离去。
旁的宫人也不敢靠近,双穗她们急的冒汗,直到看见了平安无事,不急不慢要往出走的陈琇才松了口气。
走在陈琇后面的就是张月娥。
恐怕这满殿装模作样的人加起来也比不上张月娥一半的诚心。
张月娥这几日瘦了许多,内衫绣着团团佛字的素衣穿在她身上看起来都空荡不少。
她神色憔悴,眼里充满血丝。
哪怕这会儿出殿,张月娥也在嘴里一刻不停的念诵着经文。
“砰——”
一心多用的张月娥被背后的冲击力撞得狠狠趴在了地上。
痛!!!
毫无防备,结结实实摔惨了的张月娥疼懵了一瞬。
随后她反应了过来,正气急败坏的要喝骂,却听见身边一声声的惊呼声。
她抬头,却见一个人影正疯了一般的朝着陈琇冲了过去。
说实话,这一幕看的张月娥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捂着胳膊愣愣的坐在原地看着这一幕。
而殿外,看见陈琇平安后正松了口气的双穗几人,转瞬又神色大变的猛然冲着陈琇跑去——
“娘娘小心!!!”
没人会想到有人会在今日闹事。
陈琇看见双穗几人的神色时,已经立即往旁边躲。
可她的半边身子还是被擦着撞上了。
她踉跄的往前扑去,殿外不远处就是台阶——
!!!
一把捞住人的是离得最近,下意识就伸出手的太子。
一团淡不可闻的香气拢在怀里,太子揽紧了陈琇。
直到看见对面大皇子直勾勾看过来讶异的神色,太子回过神以后松开了手。
殿内,看着陈琇平安无事的赵永靖停下了脚步。
他目光沉沉的回头看了一眼还趴在地上,满脸写着惊惧、恐慌和不可置信的冯青璇。
......
宫中的流言何其险恶,为着陈琇能等来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天,今日的赵永靖从头到尾都很冷静。
对陈琇更是一眼都没看,很是不关心的模样。
谁知道祈福结束刚刚往外去的时候,就见有人冲着陈琇去了。
那一刻赵永靖脑子一片空白。
什么假装不假装的,什么流言,什么隐忍,什么警惕......统统都被抛诸脑后。
顷刻间,他连犹豫都没有,拔腿就冲着陈琇跑去了。
同一时间跑过去的,还有时刻关注着一幕的冯青璇。
太早不好解释动机,太晚她又怕赶不上救人。
因此冯青璇的心思全放在楚才人的身上。
一看见楚才人动身,她什么也没顾上,想也不想的就跑了过去。
结果正好和救人心切的赵永靖撞了个正着。
两人都来不及收力气。
冯青璇直接被撞的倒在了地上,而赵永靖也被撞的往旁侧踉跄的退了几步。
.......
刚刚肃王爷,那是冲着陈琇去的吧?!
他,他......和陈琇。
脑子里乱哄哄一片的冯青璇忍不住看向赵永靖。
却被赵永靖看过来的那个眼神冻回了理智。
冯青璇打了哆嗦,反应过来后立即道,:“嫔妾,嫔妾......失仪。”
“是嫔妾看见楚才人朝着陈昭仪撞过去,一时之间救人心切,情急之下冲撞了王爷,还请,还请王爷恕罪。”
此刻,众人的注意力大多都被殿外的陈琇吸引,但再少还是有几个人的。
赵永靖垂下了眼,对着冯青璇轻声道,:“本王无碍,只是宫中意外来的突然,还望才人日后当心些。”
“是,是,是。”
冯青璇强忍身上的痛楚连连点着头,:“王爷说的是,嫔妾往后绝对不会冲动,今日的这个教训嫔妾一定记着。”
看赵永靖对她拱了拱手后往外去的身影,提着心的冯青璇忍不住瘫在了地上。
走出殿外,赵永靖就看见了被宫人团团簇拥着正对太子道谢的陈琇。
“多谢太子殿下今日救命之恩。”
看脸色苍白的陈琇神色郑重的行礼,太子也立即敛眉颔首,神色如常的道,:“昭仪不必多礼,孤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一旁的大皇子玩味的看着这一幕。
在外人眼里俊朗不凡、十足矜贵的赵永承私下和他撕破脸时的姿态一样面目可憎的叫人厌恶。
皇室里没有好人,这话大皇子也能坦然对着自己骂的。
他们做事必定是要前后筹谋,有十足的好处才肯伸手的。
这宫里的事,有的能沾,但有的烂事,却不能沾上一点。
而在大皇子眼里的烂事,如今就包括年岁比他们还小,却已经逼得五弟名声受损、六弟远走边关的一个......美人。
要说刚刚电光火石间,赵永承想着的是为着拉拢宠妃才出的手?
呵。
和太子斗了这么多年,大皇子敢拍着胸脯保证——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他更了解赵永承了。
他刚刚看的真真的,赵永承这厮刚刚伸手的时候犹豫都没犹豫。
翻来覆去琢磨赵永承的大皇子对太子的喜好不能说了如指掌,却也能揣测的八九不离十。
大皇子又看了看眉目如画,清冷如月又好似山间清风的陈琇——
这样的姑娘离得远了还好说,可这就忽然间有了瓜葛。
还是这世上最叫人百看不厌的‘英雄救美’。
呜呼,这风吹到了谁的心上他不说。
转过头,正对上太子的目光,大皇子挑眉施施然一笑。
“陈昭仪,你如今身子怎么样?”
问话的是从远处匆匆折返的皇后娘娘。
刚刚宫人飞快来报信的时候,她险些忍不住捏碎了手炉。
陈琇摇摇头,:“多谢皇后娘娘关怀,臣妾无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
闻言皇后娘娘松了口气,随即她阴沉着脸,神色冷肃的道,:“把楚才人带过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本宫倒要问清楚,她行此恶事,是何居心!”
皇后娘娘显然被气的不轻。
圣上以往有多看重子嗣,这事大家有目共睹。
宫里的妃嫔能晋升,一是仰仗家世,二是诞育皇嗣,这么多年,能无子封妃的只有荣妃一个。
要是这会儿陈琇当真出了事,皇后都能想到庆元帝发火的模样。
“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会走。”
从台阶上滚落,脸上、手上蹭伤了大片的楚文玉染着斑斑血迹。
伤的最重的腿上还在不停地往外流血,可楚文玉像是已经感受不到痛楚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脊背挺得很直,沾着血的脚印一个个印在了台阶上。
从最下面,一直到蔓延到最上面的台阶。
看着站在那,像是做了什么好事一样,骄傲的昂首挺胸的楚文玉。
皇后身边的映安脸色一变,:“大胆,楚才人你还不行礼?”
楚文玉笑了笑,目光却只看着陈琇。
映安还想说什么,皇后摆了摆手。
她看向楚文玉,沉声问道,:“楚才人,今日你心存不轨,意欲加害皇嗣之事,众人皆有目共睹。”
“幸而陈昭仪得蒙太子相救,有惊无险......”
“若你背后还有他人指使,现在你从实招来,本宫可禀明圣上,从轻发落。”
楚文玉对皇后的话充耳不闻,她只是看着陈琇。
被双穗和梅珍左右扶着的陈琇捂着刚刚受惊有些抽痛的肚子。
她看着楚文玉的模样心头就是一突。
这样的神色,陈琇见过。
是陈琇在绝望中,曾看向镜中的自己时的模样。
“楚才人。”
“我叫楚文玉。”
楚文玉看着陈琇的眼睛,忽的像是嘲讽的笑了起来,:“哟,没想到宫里面一堆佛口蛇心的假菩萨里,真混进来了一个慈悲心。”
“陈琇,你想什么呢?”
“我是要害你啊,若你刚刚真的被我推下去了,现在躺在血泊里,痛失所有的就该是你了。”
楚文玉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陈琇,你知道么,我一直在做一个富贵荣华的好梦。”
“尽管这个梦做的我都不像我了,可我还是闭着眼,丢掉良心,丢掉理智,丢掉所有.....就怕这个梦醒了。”
“我没有你陈琇这么好的运气。”
“你有姣好的容貌,争气的家人,甚至还有了孩子......”
“你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只清高的将自己高高的端在那,就有人将所有的东西都捧到你的面前。”
“可我不行。”
“我拼了命的爬到了昭仪的位置上,却还是一无所有,只能拼了命的牢牢抓着圣上。”
“可君恩如流水,这流水到底从我手心漏出去了。”
楚文玉看着法如殿内的佛像,眼神轻的像个梦。
她又看向陈琇,认真的道,:“我在这宫里得罪太多人。”
“当我失去了所有以后,我活的很痛苦。”
“我这么痛苦,总得有个恨的人。”
“思来想去,我也只能怪到打碎了我这场梦的你身上。”
楚文玉擦了擦眼泪,整了整衣冠。
静静地环视了一圈此刻所有站在她对面的妃嫔。
看着她们或是眼神闪烁,或是面露不解,或是惋惜,惊疑......
最后楚文玉看着陈琇,露出一个笑脸,:“这宫里恨不得你死的人也多了去了。”
“在这宫里,恨一个人连什么理由都不用,只不过是伸伸手,她们一人一把火就架到了我这。”
“当然,你也别指望我能告诉你她们是谁。”
“我活的肮脏,也不愿见你清清白白的在这世上走一遭。”
“如今,我熬不过这贪嗔痴妒的业火。”
“成王败寇,我动手了,不管成没成,我都得付代价。”
看陈琇要说话,楚文玉摇摇头,:“收起你烂好心似的可怜,还是你不过也是恶毒到想看我被踩入泥里,苟延残喘?”
此刻周围一些人看着楚文玉的眼神已经和看疯子差不多了。
陈琇肚子里的孩子有没死,整个人看上去屁事没有,因此即便陈琇要装好心,让她装就是。
你楚文玉也能活下去,以待来日。
何必如此咄咄逼人,火上浇油,当真是得了失心疯。
而陈琇和楚文玉对视了片刻。
之后陈琇再没试图开口,只是慢慢的闭上了眼。
“——拦住她!”
“砰!”
在阵阵惊骇的呼声里,陈琇鼻尖仿佛嗅到了血腥气。
这个气味,在她娘卧病在床,咳血不止的时候,陈琇闻到过。
上一世她血崩后勉强被救回来,也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这一世,初见莺莺的时候,她也闻到了,那是她自己的血。
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永远都一样那么令人抗拒。
它似乎总是喜爱人间最痛苦的悲剧。
‘疯子’陈琇撑住了所有的不堪,苟且的活了下来。
又一个‘疯子’却毫无留恋的抽身离开了这个世界。
闭着眼的陈琇没能睁开眼,只是无声的倒在了双穗的怀里。
*
陈府
“还请夫人行礼,屈膝,很好,还请夫人微微下垂目光,不可直视尊位。”
“三小姐,还请您的手微微往里收一些,对,还请您重复一次。”
今日又是从一大早就开始的刘氏和陈玉盈神色几乎都有些麻木的随着童姑姑的指令行事。
已经在陈府待了两日的童姑姑陪着刘氏,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这两天,这些话她重复了没有一千却也有八百次,但下一次,她还是会神色平和的重复,倒像是一点也不嫌累。
正说着,外头却有宫人来说有要事禀报。
童姑姑略一颔首,却还是先不紧不慢的对着刘氏和陈玉盈道,:“夫人和三小姐辛苦了一早上,还请您二位稍作歇息片刻。”
“奴婢先失陪了。”
杨嬷嬷拉了拉刘氏的衣袖,刘氏脸上勉强露出一个恍惚笑脸,:“姑姑不必客气,自去便是。”
童姑姑躬身退了出去。
引着宫人稍微往廊下走了走,童姑姑道,:“一大早的来,可是宫里有什么要紧的事?”
“姑姑,高总管让奴才过来给您传个话,说原本昭仪娘娘五日后要回府上省亲的事,暂时取消了。'
“取消了?”
童姑姑的脸色也忍不住沉凝了下来。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陈琇又不知犯的哪门子牛脾气,又又又惹恼了庆元帝。
明明出宫的时候还好好的,圣上都愿意为陈昭仪出气.......
“可是陈昭仪出了什么事?”
“就知道这世上的事瞒不过童姑姑您。”
看着童姑姑笃定的神色,来报信的小宫人没敢推辞,只小声匆匆将今早发生在法如殿外的事给童姑姑说了一遍。
这些话听得童姑姑心头都悬了起来。
按着这个情形,一时半会儿的,确实是顾不上省的什么亲了。
她也得回宫去。
童姑姑思索片刻,打发了小宫人离开,自己先去了内堂给刘氏告辞。
*
书房
陈蕴椋请安后起身就先看着陈谦眼底的青黑,不由关切的道,:“父亲,您可是近日都没休息好?”
“无妨,只是看书看的久了些。”
陈谦摆手的时候,微微有些肿胀的手指上还有点点细细密密的针眼。
见陈蕴椋还要问什么,陈谦先开口问了起来,:“椋儿,明年殿试的事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看陈谦实在不愿意说,陈蕴椋只得不再多问,:“回父亲的话,孩儿游学这几年,所经地方甚多,经义却也不敢怠慢。”
“来年殿试,必全力以赴。”
“甚好。”
陈谦看着陈蕴椋欣慰的笑了笑,这个府上,他所费心血最多的就在陈蕴椋身上。
陈蕴椋最像他,却能比他更出色。
翩翩机巧君子,芝兰玉树于庭前。
“如今义裕、素英他们也都高中了,棠儿也肯开始用功,考取功名。”
陈谦笑着捋了捋胡须,:“到时候,若是咱们府上一门三进士,不,四进士,只怕京中少有能记得。”
想了想,陈谦又道,:“义裕只怕也要等三年才会参加殿试,不过,素英今朝倒是有意一试。”
说到这,陈蕴椋看了一眼陈谦,:“父亲,远沛回乡至今未归,可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他近些年一直在京中,如今高中,惦记着想多陪陪他娘,来年参加殿试的时候,才会入京。”
看着陈蕴椋的神色,陈谦笑了笑,他轻轻的靠在了椅子上,:“他是个记恩的,又加上......他不会有其他想法的。”
父子两正说这话,却听大管家来报,说童姑姑求见。
陈谦和陈蕴椋对视一眼,随即出了书房,赶去了前堂。
听童姑姑是要告辞,陈谦温声道,:“姑姑匆匆要告辞,可是府上的人怠慢了姑姑?”
“陈大人客气,府上上下都对奴婢十分周到。”
“只是宫中有事,奴婢不敢久留。”
说着童姑姑看着陈谦,:“娘娘省亲之事暂时因故取消,所幸此事圣上还未发旨,暂时只有贵府上下知情。”
陈谦立即道,:“还请姑姑放心,陈某一定约束府上众人。”
送走了不肯细说何事的童姑姑,陈蕴椋的眉间染着郁色,:“只怕是宫中出了事。”
陈谦点点头,传过管家吩咐,:“去打听一下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小心行事,不可莽撞。”
“是。”
管家领命后匆匆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