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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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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20章
    晏峋没有在楼甄家看那封信。

    也没有一上车, 便迫不及待地去拆它。

    而是在将车开出那片别墅区很远,远到直觉没有人会再看见他、认识他,才将车停到了路边。

    开往城区的公路, 车辆鲜少。

    粉蓝色的,小巧的长方形信封,安静地躺在副驾座椅上。

    隔着车窗,嗡鸣胎噪毫无规律地, 一遍遍划过耳膜。

    晏峋有些不知道,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还是害怕什么。

    但某些难以理喻的本能的驱使,终究是让他偏过头,拿起那封信。

    或许是时隔太久,未封口的信封, 已有些泛黄的痕迹。

    颀长指骨翻开信盖, 取出那页脆薄信纸时,竟有些屏息。

    终于将它展开。

    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工整娟秀的,又在折勾处,带着特有的笔锋和力道。同她人一样。

    那墨黑色的笔迹已不再新鲜, 却这样告诉他……

    晏峋,是不是觉得有些奇怪,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还要给你写一封信。

    因为有件事我考虑了好久, 反反复复, 终于下定决心。

    本来,是想高考结束再和你说的。但是我听孟沅说,今年七夕英仙座的流星雨,是近20年来最大的。如果能和喜欢的人一起看,就能……永远在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 我就有些着急了。

    好像,就害怕会错过了。

    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有一点点可笑?

    连这样无从考证的东西都会当真?

    好像有点扯远了呀,但你那么聪明,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就是……我发现了一件事,我好像喜欢你。

    不是好像,我确定是喜欢你了。

    其实我也有些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可能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如果我说,我那天看着你,心跳得都怕被你听见,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那天你帮了我之后,我提出想谢谢你,你说不用的时候,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有点儿失落。

    好像预料到我们以后不会再有什么交集,就有些难受。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情绪。

    所以后来孟沅带我见你的那次,我才会表现得那么……傻?(虽然那天也有其他人在)

    好像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才敢放心又小心地观察你,接近你。

    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喜欢。

    不知道上课放学偶遇时,那种有一朵小花瞬间在胸腔里绽开,想即刻靠近,又不敢表现得过于急切的情绪,到底是怎么了。

    也不知道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从来都很投入的我,为什么在自习课做卷子时,看见一句“幽窗闲对石嶙峋”,竟然也能走神想到你。

    还有每节下课,要是看见你从走廊里经过,那点小小的窃喜,总是能让我开心很久。

    还有每周四下午,我们两个班一起上的体育课,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期待。

    那段时间我都觉得,别人的一个星期,是用周末划分的,我的一周,是用周四划分的。

    这种情绪真的好奇怪。就像是,

    又怕被人发现,又怕没有人发现。

    为此,我还偷偷查了好几次搜索软件,就想知道我这样,是不是不正常。

    可其实,不用去查那些,我也明白我是喜欢你的。

    可我没有立刻告诉你。因为那些不知道真假的“科学依据”说,喜欢这种感觉,至多维持两年。

    要是我突然说喜欢你,又突然不喜欢你了,那多不好啊。

    不过我现在,就快喜欢你两年了,这样的感觉还是没有一点点减少的迹象,所以我不怕告诉你了。

    要问我喜欢你什么,其实我也有些说不清。

    因为你真的很好啊。好像没有什么,不值得别人喜欢的地方。

    就像我知道,学校里也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

    她们很优秀,很可爱,也很勇敢。

    所以我也想勇敢一次。

    但我想,你是不是,应该也有一点点喜欢我呢?

    毕竟学校里那么多好看的女生和你表白,你都没有回应。

    每次孟沅拉我一起去看你们打篮球,你都只喝我带过去的水。

    还有李想说,小时候你们打篮球,就因为他投了两次没投进,你就嫌他笨,不想陪他玩儿了。

    可去年夏天,我那么四肢不协调,运动能力那么差的一个人,你都有耐心每天留下来陪我练习跳舞。

    我们班800米体测的时候,我明明听见李想叫你去打球了,但你还是站在终点没走。

    等我好不容易跑完了,被孟沅带走,才看见你慢吞吞地去找他们。

    还有今年过年,我们去逛庙会走散的那次。我手机被冻没电了,找不到你们,又怕你们担心,就干脆站在最显眼的红墙边等你们。

    我看见你逆着人群走过来的时候,一下就忍不住垫脚朝你挥手,也朝你走过去,生怕和你再错过。

    我明明是笑着的,可你好像一点都不开心。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见你脸上,出现那样又急又气的表情。

    靠近了,你问我:

    “傻的吗?站这儿不动是嫌不够冷?生怕冻不坏你?不会找个室内待一会儿?我还能找不到你吗?”

    我是不是记性很好,一个字都没有记错?

    你大概没注意,那天的雪好漂亮。

    落在你额发上没化的那朵,也好漂亮。

    你都不知道,你那时说完话,下意识抱了我一下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冷。

    明明风大得把我露在帽子外面的辫子都吹散了,明明我们两个隔着那么厚的外套,可手臂上被你揽了一下的地方,都有些烫人。

    幸好,我那天戴了帽子,整个耳尖都藏了起来。(写到这里,我还是会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想笑)

    所以你对我,还是有一点点不一样的吧?

    其实我本来,是想直接和你表白的。

    但又觉得,那样是不是会让你困扰。

    如果你的关心和区别对待,只是出于朋友的情谊,那我贸然告诉你,似乎会让你很为难。

    毕竟当面拒绝一个人,对好多人来说,其实也是一种负担。

    我不希望我的喜欢,成为你的负担。

    但我还是想为自己争取一下。

    我知道你很好,可我也不错哦。

    我有很爱我很爱我的外婆和家人,也有非常非常好的朋友。我很幸福。幸福的人,总差不到哪里去。

    至于其它方面,我学习也不错,每次年级排名,都离你不远。

    我还会刺绣,会做旗袍,会画画,会做许多稀奇古怪的小东西。

    其实写到这里,我自己都有些闭着眼睛不敢看下去。真的好尴尬呀。

    好像在推销自己。

    哦对了,你不用担心我做这些事,说这些话只是心血来潮,我这个人,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做事,是非常非常有长性的。

    认定的东西,就不会轻易改变。

    比如我喜欢做旗袍,都已经十年啦。

    所以为了让你不那么困扰,我想了一个办法。

    要是你看见这封信之后,也想给我一点点一点点回应,那明天上学的时候,手里就拿一支花,好不好?

    不过这样的事对你来说,是不是……有点土?

    怎么办,我好像已经听见你嫌弃的笑声了。

    那怎么办呀?我好像又俗气地,有那么一点点期待。

    对了,要不你拿一支黄刺玫吧?这是我外婆最喜欢的花哦。

    它没那么显眼,就好像路边随手折了一支野花,却又很漂亮。这样你就不会觉得太土了吧?

    那如果明天早上,你手里什么都没有的话,你放心,我往后,都不会再打扰你的。

    真的。所以千万千万不要有负担呀。

    但如果……如果你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

    那这封信,是不是也会变得有些不同?

    就好像,留下了我喜欢你的证据。

    咳咳。其实我本来,是想写一封唯美些的……情书的。(这么说,好像又不好意思起来了)

    毕竟是要被当做证据的东西呀。

    可是写着写着,又不由自主地想和你说些别的。

    就成了这样一封,好像有些混乱的自言自语。

    真的没想到,情书居然……比语文卷子上的命题作文还要难写。

    但我想,还是不改了。

    因为……我往日想到你的时候,也总会这样,好像什么画面都有,又找不出什么头绪。

    对了还有,我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可能并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是最合适的。

    但你放心,我会好好学的。我学东西,一向是很快的。(嗯……除了唱歌跳舞)

    呼——如果明天早上,我能看见那支黄刺玫。

    那我一定再郑重地当面告诉你,好好告诉你:

    晏峋,我喜欢你。

    也想长久长久地,喜欢你。

    …………

    离婚后的这段时间,晏峋一直尝试告诉自己,其实他是无所谓的。

    他的生活,可以被无穷尽的工作填满,没有半分空虚。他一点都不需要,有个什么人出现在他生活里。

    可当他读完这封信上无声的文字时,就仿佛有人猛地凿开了三九天里湖面的厚重冰层。

    刺骨却柔软的水涌上来,激得他心脏一阵麻痛。

    又泛起奇怪的,不规则跳动的涟漪。

    他一直都知道,宋朝欢是喜欢他的。

    可当他直面这样纯粹又勇敢的感情时,还是止不住地有些震骇。

    如同宋朝欢说的那样,那被湖水包裹的心脏,一点都不觉得冷,反倒有些藏不住的烫人。

    薄薄的一页纸,仿佛将俩人年少时的所有画面,在他脑海里铺天盖地地又过了一遍。

    那时候的宋朝欢,同现在一样,温和柔软,又总会下意识地,为别人着想。

    却也是难掩明媚的,带着些孩子气的跳脱的。

    信纸上的文字,浮现出那个患得患失,又勇敢期待的少女。

    晏峋突然觉得,给宋朝欢道个歉,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

    即便他没有做什么,但或许,付出感情的人,连捕风捉影的绯闻,都是没有办法容忍的。

    可他又好像,也和那时候的她一样,想到她的时候,好像什么画面都有,又找不出什么头绪。

    他想,或许是因为,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绪,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情。

    所以他不明白。

    但那个看似温软柔弱,却比谁都要坚韧的小姑娘,却在十几岁的年纪,便勇敢地告诉他:

    我会学着喜欢你。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触碰上那几个字。

    楼甄问他:心疼吗?

    他不知道。

    可此刻,唇角轻提,喉间却不受控地,浮起哽意。有些疼。

    又仿佛隐隐有个声音,像灵魂里的另一个自己,低声问他:

    宋朝欢都可以学的事情,他……是不是也可以学。

    可这声音又像闷着一层铠甲,叫人听不真切。

    甚至在想要冲出某些桎梏时,撞出沉沉的闷痛。

    像身体的某种自我保护机制,让他不要去想,去尝试。

    因为那似乎,会是一件暴露所有弱点、缺陷、劣势,叫人无所遁形的情绪。

    晏峋捏着那页信纸的指节,不由自主地想攥紧。

    可……又本能地舍不得。

    指骨因为这尖锐又矛盾的拉扯,竟轻微颤抖起来。

    晏峋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先冷静下来。

    他不想去想,他们当初为什么会分开,他只知道这一刻,他清楚明白地知道:不管如何,他想和她道个歉。

    想叫她回来。

    只要……她还同先前那样喜欢他。

    长久长久地,喜欢他。

    -

    杨梅胡同口,一辆漆黑色库里南停下。

    晏峋坐在车上,指骨搭着方向盘。

    而副驾座椅上,又多了一束花。一束包装清雅的黄刺玫。

    大概真和宋朝欢说得那样,这花太像野花了些,他走了几家店,才寻到几支。

    付钱时,那位帮他包装的店员告诉他,黄刺玫的花语是……

    想同你相爱。

    他听到的那一刹那,有一瞬间的恍神。

    若是以往,他即便面上不显,仍会不屑,会嗤之以鼻。

    这种人为地赋予某些不会开口的事物特殊含义的事情,在他看来都毫无意义。

    他甚至,从没送过宋朝欢一支花。

    可一想到那封信,他的心脏就好像跳动得柔软起来。

    其实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也并非……不能做。

    他不知道这封信,为什么当年没能到他手里。

    可阴差阳错,那年的七夕,他们还是一起看见了那场流星雨。尽管还有旁人。

    其实那天晚上,是很可笑的,一点都没有浪漫的气息。

    那个闷热的暑假下午,他们提前爬上了西塔寺的山顶,等到半夜,孟沅已经趴在沈确膝盖上睡着,江随遇见了他们班的同学,去了别人搭的帐篷,李想抱着睡袋打呼。

    而那个小姑娘,像是不愿错过任何一个机会,明明困得眼神都有些虚焦,仍撑着脑袋不愿阖一会儿眼。

    他那时是有些想笑话她的。

    怎么会,信这些东西。

    毕竟在他看来,想要什么,想方设法握在手里不要松开,不就可以了吗?

    天文台预报的最佳观测时间到来时,山顶上终于有些热闹起来。

    可肉眼能看见的,不过也就寥寥几颗。

    小姑娘漆黑清凌的眸子,却一下亮起来。

    那晚,他看见她在流光划过黝暗时,双手合十,阖上长睫。她好看的唇角,弯起轻浅却虔诚的弧度。

    他没问她许了什么愿。

    或许是因为听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吧。

    …………

    搭在方向盘上的指节,无意识地动了动。

    晏峋偏头去看,那束压在旧信上的花。

    他想,如果把这束花带过去。

    会不会……叫人误会什么。

    从未有过的,他似乎生出了某种宋朝欢信里所写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情绪来。

    可又有个声音迫不及待地提醒他,不早了,就快到晚饭时间了。

    要早点去和宋朝欢说,让她回家,让郑姨准备饭菜。

    不再迟疑,解开安全带,晏峋偏身过去。

    指腹即将触上柔软花瓣的那一刻,指尖微蜷,又轻轻滞在了半空。

    -

    宋朝欢在小主屋一楼客厅里缝一字扣,就听见前厅的小门被人推开,踏踏踏的脚步声,苟乐心很快跑进来。

    “朝欢姐——”她人还没到就喊起来。

    语气里有一种兴奋与八卦的交织感。

    停下手里动作,宋朝欢看出去,忍不住弯唇提醒她:“跑慢些,别着急,怎么了?”

    苟乐心的确一脸兴奋,蹦跶进客厅,眼睛都发亮,喘着气,还舍不得停顿,跟她说:“门口,门口有个超级大帅哥找你朝欢姐。他说他找你你快出去看看。”

    啊啊啊啊啊啊她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帅的男的,简直比镜头里包装过的明星还好看!最主要是那个与众不同的气质,矜贵不羁又斯文温润的结合,鸡笼脱销都不过分!!

    啊啊啊啊果然跟着朝欢姐有肉吃!!

    宋朝欢一顿,又立马高兴起来。

    一定是宋昭哥抽空来找她了。可为什么不直接进来?

    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宋朝欢看着她嘴角落不下去,又暧昧起来的弧度,温声好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苟乐心挤眉弄眼,却一本正经:“对对对,不是我想的那样。”

    宋朝欢知道暂时和她解释不通了,笑着摇了摇头,赶紧往外走。

    外科医生的时间,可不像她那么多。

    可穿过门厅里木工的敲打切割声,来到如意门外看见的,却是意料之外的人。

    “怎么是……”

    “朝朝。”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晏峋看见宋朝欢脸上明显一滞的笑意时,不会不明白,她以为来的,是别人。

    眼睫微眯了瞬,唇角笑弧有刹那维持不住。

    所以她刚刚期待的,到底是谁。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宋朝欢没说话。

    晏峋却没忘了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朝朝,”他又叫她,无声笑了笑,“我们谈谈好吗?”

    宋朝欢有些微茫然。

    上回她去拿画本,俩人分开的时候,晏峋是不高兴的。她看得出来。

    而那晚再给她打电话,也只是他喝醉了。

    可此刻晏峋脸上笑意平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他这个样子,就让她有些弄不明白——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吗?

    可身后有装修的师傅,大概还有更兴奋了的苟乐心。

    宋朝欢想了想,淡道:“那我们,去旁边说吧。”

    胡同里白蜡树下,温度都比毫无遮蔽的地方低了许多,门店装修的杂音扩远,宋朝欢温声问他:“有事吗?”

    晏峋看着一身粗葛布旗袍的宋朝欢,胸腔里突然有些滞闷。

    她话音仍旧温柔,好像同以往没什么两样。可平淡的语气里,不用细究,都听得出客气疏离。

    他很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同他说话。

    可又强迫自己冷静一下,别忘了来这里,到底是为了说什么。

    他弯了弯唇,垂在身侧的指节,却不自觉地蜷起,低道:“回家吧。”

    宋朝欢一下愣住。

    回视他的眼底,是疑惑。

    见她片刻不说话,晏峋便本能地有些着急。

    “回来吧朝朝,”这话说出口,似乎并没有他想得那么难,又忍不住解释道,“我和李思,没什么事的。”

    宋朝欢一顿,又回过神来。

    她不知道晏峋为什么突然跑来和他解释,也不会、不想去质问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她只觉得有些惘然的平静。

    就像此刻浓重下来的日色,稠厚沉湎,却已是即将入夜的预兆。

    宋朝欢很轻地吸了口气,同他说:“晏峋,你没必要同我解释的呀。”

    晏峋微怔,唇嚅了嚅,仿佛有一种不愿去想的预感,正在等待着他。

    晏峋不说话,宋朝欢便想走了。

    “没别的事的话,那我……”她身体提前一步,作出微偏的倾向。

    晏峋下意识伸手,捉住她手腕。

    她怎么能,就这样想走?

    男人掌心温热贴上她腕骨,有些灼人。宋朝欢微僵,顿住,仰脸看向他,轻轻挣了挣。

    晏峋喉结滚了瞬,指骨有些僵硬,却还是放开她,终于开口:“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胸腔起伏,他仍是不愿去想那两个字,“为什么要和我置气?”

    宋朝欢看着他,没说话。

    男人白衬衫挽起,瘦削腕骨仍白皙,可门襟上,却不知道在哪里溅到一个小墨点子。

    像某些金属的痕迹。

    晏峋这个人,是很爱干净的。

    甚至有些近乎洁癖的干净。

    若是以往,这件衬衫大概早被他扔了。不至于还穿在身上。

    宋朝欢想,他大概是没发现吧。

    就像他没发现,他们两个之间的问题,哪里是置气那么简单。

    宋朝欢沉默,晏峋便有些困惑。

    可他一时想不到别的了。树荫下的日色,越发淡薄起来。仿佛在无声地催促他。

    “别闹了,跟我走吧。”晏峋从没觉得自己说的话,会有些没有底气,却仍看着她说,“我们毕竟……有那么多年的感情。”

    宋朝欢闻言,眉心微蹙了下,却极轻地笑了声。

    她不明白,晏峋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如果他的“有感情”,是这样对待婚姻,那他对待没有感情的人,该是如何可怕?

    可她一点都不想同他吵,同他争。

    原来,真正决定放下一个人的时候,是这样平静的。

    就算他站在面前,说一些莫名其妙,她听不太懂的话时,也再不用费心去揣摩,去自责。

    她曾经无数次在内心哭得歇斯底里,像困在梦魇里的孩子,跌跌撞撞,找不到出路。

    那样的情绪,终于不用再体会了。

    “晏峋,”宋朝欢终于出声,也觉得应该同他彻彻底底地讲清楚,“我和你离婚,不是心血来潮。”

    晏峋猛地一怔,指尖一瞬间泛起凉意。又仿佛有什么锐利的东西,抵上他心口。

    “其实或许……”宋朝欢笑了笑,“在你告诉我,这场婚姻不过是各取所需的时候,我就动了离开的念头。”

    那锐利缓慢地压进去。

    “那你,为什么不走?”晏峋有些艰难地问她。

    “因为那时……”宋朝欢毫不避讳地看着他,无声弯唇,低道,“我想陪陪你啊。”

    因为看得到也知道,那个曾经骄傲恣肆的少年,如今所得来的一切,从来都不是轻而易举。所以,想陪陪你。

    一刹那,晏峋胸腔间,强烈的欢愉与遮天的酸涩,汹涌而来。

    “那你为什么又……”他很想知道,很想知道她为什么……又不想陪他了。她不是明明,那么喜欢他的吗?

    可那几个字,好像长了棱角,抵在喉间,不愿出口。

    “因为你现在,”宋朝欢柔软地笑笑,同他说,“不需要了啊。”

    晏峋唇颤了颤。

    有三个字,呼之欲出,又仿佛说出口,就得打破他往日世界的所有构架。

    说与不说,都让他有种被锐利抵划心口的痛意。

    “更因为,”宋朝欢平静地看着他,温和道,“我放下了啊。”

    原来夏夜的黄昏,也只在一刹那。

    天际碎金消弭的那刻,晏峋只觉得那道锐利突兀地转折,破开所有酸涩与欢愉,狠狠劄进胸腔里跳动的软肉。

    她说她放下了。

    晏峋有些想笑。

    可他试图牵了牵唇角,却没有成功。

    他又想点一支烟,让自己显得漫不经意些。指节落袋,才发现并没有带下车。

    对。

    他如今站在这里,就是为了来找宋朝欢的,自然是不会带的。

    他喉结动了动,想让自己冷静一下。

    唇翕动,却没有发声。

    他不知道自己是无话可说,还是怕开口的声音,被人窥见异样。

    到底还不算辜负了晏家人的培养,缓了片刻,晏峋终于开口。

    “你冷静冷静,不要说气话。”却终究难得地有些笑不出来,话音略显僵硬,“我过两天再来找你。”

    宋朝欢一愣,唇微张,想叫住他。

    晏峋却迈开大步,很快地走了。

    夜色渐浓,路灯却也亮起来。

    淡淡看了眼那离开的背影,宋朝欢呼吸般,极轻地叹了口气。收回视线,转身,往属于她的地方去。

    -

    晏峋几乎是有些克制不住仓皇地走开的。

    侧身坐进车里,难以控制力道地重重关上车门。

    闷热的车厢,让他像失了水的鱼,胸腔起伏,大口呼吸起来。

    指节下意识地,去摸中控台上的烟盒与火机。

    余光却一下扫到那束黄刺玫。

    有些凌乱的动作一滞。

    他刚刚没有将花拿下去。

    也将那封旧信,小心地藏了起来。

    他想,只要宋朝欢跟他走,就一定会看见这束花的啊。

    不管她要理解成什么意思,只要她愿意跟他回家就好。

    可是她刚刚却告诉他:我放下了。

    攥在手心的烟盒,有些变形。

    从小到大,想要什么,他从来都不会主动开口。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与其开口乞怜,不如不择手段地争取。

    长久的无往不利,滋长了他的野心与自负。

    仿佛这样的行事,可以套用在任何事情上。

    也从来没有出过错。

    不然,宋朝欢三年前,又怎么会回到他身边呢?

    可此刻,仿佛有只苏醒的凶兽,饿极,漆黑的瞳渗着血光,在他身体里无声地挣扎、撕咬。

    让他完全无法思考。

    牙根不自觉地咬紧,晏峋低下头,胡乱翻开烟盒,抽了支烟。

    拿烟的手,却克制不住地颤抖。

    火机点了数次。

    终于燎上烟尾。

    辛辣骤然弥漫进肺腔,却叫人猛地呛咳起来。

    仿佛有人将鱼缸的里的水,不断抽离。逼得他不得不往更深的地方伏,才可以勉强透一口气。

    他撑住方向盘,咳得低下头去。

    烫人的猩红在掌心间胡乱捻灭。

    分明骨节间,染上灼熄的烟灰。

    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就放手?

    他不相信。

    他不会相信她的。